2012年3月17日 星期六

聼阿嫲說故事


      坐在涼椅上的阿嫲,又開始說起那我已聼了好幾遍的成年往事……

      “以前老嫲(阿公的媽媽)啊,我做到半死,她一分錢都不給我們收。早上天還沒亮我就去割膠,那時連路燈都沒有,摸黑去的,中午回家休息后還得走路去Parit Buring割,割完回來天都暗了。那時你爸爸、叔叔他們要上中學了,我實在沒辦法,就開口向她要求,希望她把黏在樹上的一點膠屎給我收,才那麽一點,她都不肯!”

      我莫不出聲,阿嫲吸了口大氣又繼續說了。

      “你阿公更是孝順,做工的錢全部交給她,要用才和她拿,身上一點也不留,你要我去哪裏生錢給你爸爸他們讀書?我走投無路,只好自己養豬、和別人收衣服來洗、幫裁縫叔縫鈕扣。有時裁縫叔的貨很趕,我就不睡覺,縫到天亮。那時裁縫叔一家人的衣服就是我洗的,洗完還要一件件燙,以前的燙抖是用火炭的你看過嗎?那時老嫲不給你大姑讀書,說她女孩子不用讀那麽多書,所以每晚都是她在幫我洗衣燙衣的。我最討厭就是洗到學校那個王先生的衣服,他是教運動的,衣服實在臭……

      記憶中是幼兒園起就不再和爸媽同房睡,而是搬到高教木屋樓上與阿嫲同睡,一睡就是七八年。一直到後來上了中學,每逢考試期間爲了熬夜早起不干擾到阿嫲就會搬到姐姐的房間讀書睡覺,姐姐當時正上大學,先少回家,於是久而久之那房間就被我霸佔了。在阿嫲房間睡的那段記憶一直很清晰,很多夜裏,儅我轉個身子,就發現阿嫲她並沒有睡覺,而是坐在床邊為我打蚊子。很多早晨,儅我洗刷時,差然發現自己臉上的青春痘被凃上了薄薄的藥膏。我甚至很少睡遲過,唯一的幾次也就是阿嫲她特別累,睡得特別熟的那幾晚。

      從小,並沒有人會在我睡前為我說三只小豬的故事,更不曉得什麽小紅帽,但阿嫲的故事我倒聼得多。她總是會在睡前說起自己的故事,當然當時的我是好奇的,因此會不斷地追問,阿嫲也就不斷地說。我還記得她說過日本人打來的故事,每次日軍一來,他們都會往芭裏躲,有一回因爲來不及逃了,她和嫂子只好躲到了屋後的雞寮裏,也許是雞發出了吵雜聲,最後被抓了出來。我緊張極了,好奇的再三詢問,想知道阿嫲當時怕不怕?而日本軍又對她們做了什麽?她倒說她不怎麽害怕,那日本軍也沒對她怎麽,只不過拿了個鍋子要她為他們煮面,還要求加了幾顆蛋,吃飽了便拍拍屁股走了,留下安然無事的阿嫲與嫂子,和一個長方形的錫鍋子。那鍋子就一直用到了我這年代,現在還挂在廚房的一角,就是我和姐姐常用來煮快熟面的鍋子。阿嫲還說阿公也被日本軍隊抓過,叫他幫他們被什麽子彈武器的,一直步行走到很遠很遠,才放了阿公。(當時新加坡電視臺播出了數部以日本軍為題材的電視劇,日本軍的殘暴對我而言是遙不可及的,無法想象的,但聽了阿嫲這麽一說,就像是劇情從電視裏頭走出來一樣,有了切身的體會。)

      我還記得阿嫲和我說過她家的故事,母親在她很小時就已過世了,他對母親的輪廓是一點影響也沒有的,從小由父親帶大,說帶大也不是很恰當,因爲當時家裏的大小事物也都是她和姐姐打點的。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老姨,以往姑姑每年農曆新年都會帶阿嫲去看她一次,我也跟上了好幾回。當時老姨身子壯,阿嫲説因爲她是中國出生才過來馬來亞的,我聼了似懂非懂,但從此就以爲中國人身體就較健康,人也較長命。現實似乎真的如此,老姨現在還活著,在療養中心,我說不出個準確歲數,但曉得必定是九十七八嵗了。這幾年,我們不再去向老姨拜年了,姑姑說老姨身子實在太弱,現在居住在療養中心,靠專人照顧,無法行走,姑姑擔心阿嫲看到這情況心裏不好受,會想些有的沒的,因此已有幾年不提這件事了。也不知是恰巧還是不幸,去年農曆新年,阿嫲因身子出了狀況進了醫院,短短幾十天住來回進出醫院兩回。後來出院后不久的復診,遇見了老姨的孩子。(如果不是他先向阿嫲打了聲招呼,阿嫲當必定認不出他來,我不曉得該如何稱呼他,便象徵性稱呼他“阿伯”。)醫院相遇總不會有什麽好事,從交談中得知老姨進了醫院,也許是一時相遇,大家都糊塗了,互相問候生活狀況后便各自走了。後來阿嫲向我提起想去看看老姨,卻感嘆自己忘了向阿伯詢問老姨病房號碼。我只好憑著印象中阿伯出電梯的樓數,帶阿嫲去瞧瞧。我本以爲一樓裏並無幾閒病房,應該找得着,於是便先把整樓走過一遍,一閒閒的找,後來發現有老年婦女病患的也就只有那麽一閒,鐵定就是她了,便帶阿嫲進去瞧瞧。阿嫲來到床前時,那老婦人正在歇息,似乎沒有察覺我們的存在,阿嫲稍微看了一會兒便對我說: “很像是,又很像不是。” 是的,她已無法確定躺在那床上的是不是自己的姐姐。我想確認姓名,但阿嫲也說不出老姨的全名,就這樣,我們帶著滿腦袋的疑惑離開了。過後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記得阿嫲曾說過,她除了這個姐姐外,還有好幾個哥哥,可是全都過世了,而且都是在六十九嵗那年過世的。這個歲數對阿嫲而言似乎是個門檻,儅阿嫲六十幾嵗那幾年,她偶爾會在睡前向我說起這件看似巧合的事,我曉得她有些須害怕。(不!不能說害怕,阿嫲比誰都勇敢,應該是些許憂慮吧。)很多夜裏,我背對著阿嫲卷縮自己的身子,為阿嫲祈禱。現在我得感謝神明,因爲阿嫲在六十九嵗那年過得很好。

                我向來都愛吃阿嫲煮的菜,或許該說是習慣吃她煮的菜。我曾問過阿嫲,以前人沒自來水,沒電,又沒煤氣爐到底是如何準備吃的,她說就生火啊!平時得空時就到芭裏找木材,我爸爸叔叔小時都會跟去幫忙,把這工作當作玩閙。水當然就靠屋后的那口井,現在早已被泥土添補,留下個框框。(小時我問爸爸這框框圓圓的是什麽,他告訴我是井時我還不怎麽相信呢!)有時,屋旁的小湖水很清澈,她就會去挑來給豬洗澡和洗衣服。阿嫲說,當時替人洗衣多虧有這口湖啊!(現在這口湖依然存在,但早已廢棄,湖底堆滿了廢棄的玻璃瓶,湖面長滿了攀來匍去的翁菜,或叫空心菜,我和姐姐們總會在想吃熱炒翁菜時想起這口湖,採摘時的萬分小心,以免被破玻璃割傷。)阿嫲還說以前老嫲還會自己腌豬肉,我有點意外,她說以前人養豬都不捨得自己殺來吃,都是用來賣錢的,因此豬肉是寶貴的。每次一有殺豬,自己只會留一點肉,老嫲就會將它與粗鹽放在鍋裏,讓粗鹽完全覆蓋肉的表面,阿嫲說一塊小小的肉得吃上好幾天,要吃得先問問老嫲,不像現在炒一炒放在桌上等待享用,還未必有人想吃。一旦得到允許,就到鍋裏將被鹽腌熟的白色狀豬肉取出,切一小塊又放囘鍋裏,十分小心。我真是難以想象啊!

                阿嫲也曾經用以前人的方式煮了粗面綫給我們吃,那面綫是某個晚上睡前聼她提起的,我和姐姐一直很好奇它的味道,屢次請求,阿嫲才答應做給我們嘗。她說以前沒有快熟面,要快就吃干撈棉綫,怎麽撈呢?第一种就是只撈糖,第二种就是再加點黑醬油。我只能形容味道無層次,難咽入口。這應該是阿嫲能想象的結果,我們什麽大魚大肉都吃過了,這種沒什麽味道的食物哪是我們會喜歡的?我偶爾會因爲天天中午都吃白粥而感到厭煩,隨口說出“沒東西吃啊!”,這時如果阿嫲在場,就會告訴我爸爸小時,有白粥吃就好偷笑了。以前人吃白粥是沒什麽配料的,通常都是倒點醬油就吃上好幾碗,吃飽還得幹活去,哪有什麽閑情作選擇。

                提及白飯白粥,我就想到飯桌上的一碗菜脯和那冰箱裏頭的DiaoGue(其實是豆醬腌黃瓜,黃瓜潮州話就叫DiaoGue),這是上個世紀流傳至今而我們這代人還能接受的口味,是白粥白飯的絕配。我們家常年飯桌上必定有干炒菜脯,用來拌飯最適合,家裏的人炒飯時一定會加入少許,讓蛋飯中帶有淡淡的菜脯香。冰箱裏的DiaoGue更是妙,這種配料在外頭是找不着的,姐姐住在東馬,一年回家的次數有限,所以阿嫲總會在她回來前幾天為她準備好幾罐,讓她帶囘去。由於儲存在冰箱,冷冷咸咸地,咬下時會發出響脆“克克”聲,大人小孩都喜歡。記得我還年幼時,阿嫲就是靠這兩樣東西哄我吃飯的,只要我不吃飯,她就會拿出這兩樣法寶,而我就會乖乖的吃下一大碗,她就靠這同樣的方法,養大了十幾個孫子。阿嫲說以前家裏也不算窮,但老的就是不捨得把錢花在吃方面,而這兩樣配料便宜又耐存,因此她總會準備著,每逢爸爸叔叔不聽話沒乖乖吃飯,她就會拿出來哄哄他們。(我在阿嫲説話閒,看見她得意的樣子。)

                現在的我長大了,再也不和阿嫲一塊睡,因爲離鄉讀書,更無法每晚聼著她的呼吸聲入眠。但我很珍惜,珍惜從阿嫲口裏說出來的每一個故事,和那有故事伴我入眠的幾千個夜晚,我將它們緊緊地包紮好,收藏。

                每一趟回家,還是很想聼聼阿嫲的故事。


二零一二年三月十七日

2012年3月9日 星期五

杂菜饭



                “吃?打包?”

                “哦,吃!”

                于是老板就会将手中还冒着热烟的白饭交给你。一眼望去,几排花花绿绿的,不晓得该如何形容,肚子饿时看得眼花缭乱,饱时更是倒胃口。但不知怎么搞的,越是看起来纷乱的,店里的人龙越是长,想必贪图多样选择的人多吧!我是不解的。

                中学时期,每当下课脚步总是放得特快,心里着急得很,担心自己无法在短短二十五分钟休息时间内用餐。来到食堂,人龙最长的就是杂菜贩,队伍弯来弯去的,像是被拉宽的s曲线。我和朋友还是排了,心里总是不耐烦那没什么动静的人龙,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看到那五花八门的菜色,心里也乱糟糟的,就随意选了一肉二菜,后付钱找位子。有时真的不晓得该如何选择,那拿菜的阿嫂又不时流露出催促的神情,我就毫不考虑的拿了和昨日一样的菜色。心里都够不愉快了,有时还会察觉同样菜色却和以往价钱不同,便宜也就算了,反倒算贵了,于是便和老板嚷嚷几句。

                “老板你昨天才算我三块半也,今天为什么四块半?”      
 
                “今天拿的肉比较多啊,好啦好啦,算你便宜,三块半就三块半!”

                心里无奈极了,料是阿嫂拿给我的,我又没吩咐她加给我,现在反倒变成我贪小便宜在那儿讨价还价。唉!不喜爱吃杂菜饭想必就是那时开始的。

                后来上了大学,三餐都得自己解决,杂菜饭更是无可避免了。四五排店铺,足以应付大学生的日常生活所需,吃的用的样样有,杂菜饭店更不必说。朋友都爱往哪儿去,说那既经济又方便。有些店家为了应付同行的竞争,准备了免费的清汤,甚至茶水供应。我刚开始因为不想造成朋友的不方便还是跟随去了,后来实在无法忍受便开口拒绝,日子久了就不再踏入那些店了。

                我想自己之所以无法接受杂菜饭这回事不仅仅是因为中学时期所造成的反感,多少也是不喜欢那份用餐的氛围和形式。杂菜饭店往往一点用餐情调也没有,都是灯火通明,左右坐的不是学生就是上班族,都是些埋头吃饭的人,话语并不多,就算有,也不会是心与心的交流。有人说读书或工作在外的异客或许能从杂菜饭店里找到一丝丝家庭用餐的温暖,我倒是极不认同。虽能吃到家庭式的多样菜肴,但配料终究各拿各的、各盛各碗,方式不同了,意味也就改变了,就算做到味道一模一样,也没能安抚我心里潜伏着的乡愁。

                进餐本不该是匆匆忙忙的、随随便便的,就算再忙再累也应当是舒适的吃、好好的吃。这对于现今的上班族而言却是件困难的事。我们不难想象这情形的背后,是工作的压力、同事间的摩擦、老板的不器重、家庭的负担、生活的紧促……

                杂菜饭店一家又一家的开,而这一代人不断往里头跑,快速的选配料,后付钱找位子。一栋栋钢骨水泥正往城市的每个角落添补,一丝丝缝隙也不想留,而这一代人正蝼蚁般的迈向这座城市,呼吸他人再三吐过的空气,后拼搏苦干。如果能够选择,谁也不想过着吃杂菜饭的日子;如果能够选择,杂菜饭店必定关门大吉。我不想诅咒这一行业,因为混这一行饭吃的人不少,我晓得他们如果能够选择,必定也不会想走这条路。我无奈,无奈现今的人们生活脚步太快,无奈我们连拥有安稳的每一餐都是困难的。我祈许,祈许自己的未来不会是埋头在那一肉二菜的四块半里头。但我晓得这不会实现,因为老板只会对我说:

                “今天拿的肉比较多啊,好啦好啦,算你便宜,三块半就三块半!”

                对安逸生活的祈许,似乎是我贪小便宜而已。



写于二零一二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