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一直回蕩尼姑的念經聲,不曉得在呢喃些什麽。眼前這條馬路,是自己六年中學生涯每日必經的,路上異常冷清,這是什麽緣故呢?望向天空,熙和,九月秋風尚未離去,縂覺得有些事物遺忘在某時,回頭慾取才發現早已生根著地,帶不來,也抹不去。
锤打棺木的“咚咚”聲重復了幾回,我不曉得何時能回頭,一直到聲音停止,空氣停滯在尼姑隨木魚節奏發出的經文聲時,回過頭,只見幾位穿著殯儀館制服的先生在收拾著靈堂。其中一位看似五十有餘的先生正爬上椅子,將靈堂旁柱上的小黑板取下。原本放置在兩旁的花圈一一被拆除,留下木架和它那被晨曦拉得好長的影子。看似芳潔的花葉被安放在靈車裏,為準備上車的棺木做護墊。我耳朵難受,尼姑的木魚聲更大了,念經的力道隨著靠近我而顯得嘹亮,四位先生將棺木移了出來,后一鼓作氣擡上了靈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每一個舉動都銜接得理所當然,似乎習以爲常。靈車車蓋関上后,佛歌那平調的旋律通过擴音器傳了開來,尼古停止了念經,提了背包便坐上靈車副駕駛座,走了。
你一定不會忘記接獲阿廖死訊的那個早上。你正如以往,將窗簾竪起,讓陽光照亮房内,反射性動作似的將風扇調至最小速度,和每個沒有上課的日子一樣,開啓筆電消耗時間。睡意尚未蒸發的你,機械性的將面子書的每個群組逐一打開,一直到按下了某個群組后,空氣頓時被抽空,留下難以置信的氛圍,你反復的按刷新鍵,但眼前所見的訊息始終不變。你撥起了電話,想確定死訊。我向你保證,這絕對是我看見你最驚慌的時刻,手心的汗觸碰手機,有點噁心,這也是我頭一回看見你希望自己是被愚弄的。朋友向阿廖父親確定傳言,不幸的,結果和你所不期望發生的一樣,阿廖過世了。
我看見一團灰朦朦的霧氣從熱水壺的口子冒出,一團,又一團。我驚訝于霧與霧閒竟然出現越來越清晰的畫面,而且畫面裏除了阿廖,還有自己。那是個穿著白校服的早晨,我聽見我們的聲音:
“安迪,我要老鼠粉干、大、什麽都不要加。”
“一樣。”阿廖比我遲了點說。
“跟屁蟲,干嘛不自己想要吃些什麽?”
“.…..”
他不怎麽願意和我鬥嘴,只是總會搶先拿了我先預訂的那碗老鼠粉。而我,總是搶不過他。那時高中,我認識了這麽一個總是愛作弄我又帶有些畏懼我的阿廖。此刻,我仿佛還能感受到某些對話正敲打耳膜,嘴角依稀還有那碗老鼠粉干的醬油味。
沾滿汗水的手機再次響起,顯示的號碼是不曾見過的,但我心裏清楚它來自何處。的確,是剛到臺灣留學不久的朋友打來,有一團帶深紫色的霧這時從電話的一端傳了出來,我倆出乎意料的冷靜,冷靜地對話。
“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不過阿廖爸爸很低調,詳細情況還得再去了解。”
“你會回去嗎?”
“會,我呆會兒就去買車票。我算過了,如果明日馬上趕回去應該趕得上第三天的出殯。”
“幸好你能回,我想……我想我們兄弟七八人,現在只有你們倆留在國内,能回去送他最後一面。我們在這裡,也不知能做些什麽……不知道能做些什麽。”
“別想那麽多。”
“你記得要代表我們國外這裡的人把心意傳達給阿廖知道。”
“我會的。”
“……”
朋友挂了,我看見兩團霧在我房裏混合,擴散到角落、被單裏、床底下……我從沒見過這種處於灰與紫之間的顔色。
回想事發一星期前與朋友在面子書的對話,朋友向我詢問阿廖的消息,我什麽也答不上。自從他們出國念書以後,就再也沒有阿廖的消息了,朋友希望我能給阿廖家裏打個電話,了解他最近的病情。我答應了,但接著的數日都沒行動,因爲我拿不出勇氣。那通電話就算撥出了結果似乎也不會改變,但至少我們還能在阿廖斷氣以前為他做點什麽。我是慚愧的。
阿廖患上腦癌的消息,是在他開刀后我們才曉得的,後來朋友們曾在他做化療期間到訪他家,我一直不敢跟隨,直到得知他的病情真的穩定了才隨同朋友一塊去。我還記得廖媽媽曾經表示希望我們能多來陪陪阿廖,因爲他平日在家休養的日子很無聊。但隨著他的病情好轉,大家因忙於升學的事,拜訪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後來朋友出國了,我也從沒拿出勇氣獨自一人登門拜訪。我仿佛看見一個懦弱的自己,在鏡子裏頭往逃避方向更深処跑去,回過頭時,什麽也做不了。
意識模糊,不經意揮手,似乎踫到些什麽,一看,玻璃杯子已從桌沿跌下,沒有破碎聲,剛好落在床墊上。這一秒以放慢十倍的速度進行著,我看著溫豆奶四濺,潑灑到枕頭上,再流下床單,馬上被吸入,留下一攤水跡,和那恢復正常速度的時間。眼袋似乎也有濺灑的豆奶,溼溼地,划過臉蛋時因摩擦發出抽泣聲,水珠在離開皮膚表面時立即閃開,落在衣襟,仿佛也留下一灘水跡。
將車票取出,上面寫著——11月4日,晚上9點正,金寳-永平。我想,也許用來催化時間最快的方式是睡一覺,於是將車票收起后便準備就寢。
半世紀般漫長的一覺,被撲鼻而來的豆奶味喚醒,感覺噁心,於是起身將床單、枕頭套拆了,全丟進洗衣機裏。我一直以爲所有味道會因屢次旋轉沖水而被洗淨,後來才曉得,有些嗅覺上的刺激,它如傷心般難忘。
秋風離去時縂希望能多帶走什麽,書桌上的硬皮書籍無止境的翻著,空氣中飄蕩著紙張與氮氣的推讓聲。“現在科技發達,癌症不會那麽容易死的”——腦袋浮現忘了是哪兒聼來的一句話。不是說了不那麽容易死的嗎?怎麽會突然離去?這不是打遊戲啊!沒能復活。有人在牆角取笑我哭得稀里嘩啦的臉,頓時發現他手中拿著“不會”二字,我決定從他手中搶回,不知拉扯了多久,他的力氣太大了,我將頭朝他肚子一撞,反作用力將我推倒,頭重重的被撞了一下。啊!身在回程的巴士上,周圍烏七媽黑的,儘管已努力嘗試,還是無法再次繼續那夢。
眼前一片烏黑,肉眼再也無法瞧見那團介於灰與紫色濃霧的變化方向。但我曉得,它無處不在。
我在朋友的車上,正在前往阿廖所停放的殯儀館路上,我討厭收音機播的音樂,我一向不喜歡,索性関了。環身的霧與手心冒出的汗產生了化學作用,慢慢地變化著,產物是黑色的液體。我用紙巾企圖摸去,結果整只手像被黑墨汁沾上一樣,越摸越髒。我聽見你說我“NOOB”,阿廖生前也常用這詞彙取笑我。我就是NOOB,非常緊張,腦中一直出現阿廖躺在棺木裏的面容,心裏冷啾啾地,不斷練習想對他說的最後一些話,默念了一回再一回。我想是受到電影的影響,死者的面容總會使自己發抖。我想起某個夜晚,正讀著黃錦樹《魚骸》時所聞到的腐臭味。
殯儀館就在中學路旁,朋友說到了,我再次深吸了口氣,下車。
靈堂前人不多,堂上挂著的照片不太像我認識的阿廖,看起來過於年幼,但精神卻很好,就像是專為蘿裏頭照作準備而拍的一樣。你突然問我,如果今天我要為自己選一張羅裏頭照,我會選哪張?我翻閲腦袋裏的相冊,似乎沒有任何一張是特地為死而拍的,便罵你烏鴉嘴。殯儀館的人很在行,他們會把普通的照片弄得特別像蘿裏頭照,供人瞻仰,所以我不須為自己擔心。多久了,我們沒有面對面交談,如今,我望著一張遺照,心裏實在愧疚。上香后,廖爸爸親切地對我們說,進去看看阿廖吧。我跟隨朋友的腳步,緩緩移步到棺木的左邊,向前幾步往裏頭看去,這是我倆最後一囘碰面了,但沒能相看。我沒有一絲驚悚,只是一張沒有血色的臉孔,是輪廓略瘦的阿廖。那些先前練習了好幾囘的話語還是說得期期艾艾的,大概停留了二十幾秒,我繞過棺材的一端走了出去。我想,電影就是電影,有些心理過程還是無法完全體現出來的。
我和朋友在一旁的圓桌坐了下來,桌上還放置了一小籃糖果,我取了一顆往嘴裏塞。原來,有些相異的出場方式會使得一些甜滋滋的味覺變得淡而無味,好比那顆嘴裏的糖。尼姑開始念經了,木魚聲很頻繁的響著,節奏中穿插著許多小停頓,有點音樂底子的我抓不着。堂前除了尼姑,還站了四位小孩,其中一位是阿廖的弟弟,他站得歪歪地,似乎剛睡醒不久,尼姑在小停頓時小聲呼他站好。每一次鞠躬前,尼姑都會給予提醒,我和朋友就在一旁靜靜地觀禮。我看見靈堂前四位比阿廖年級小的人上香、鞠躬,沒有百子千孫,阿廖他才二十嵗啊!
尼姑說時間差不多了,該釘棺材了,家屬都陸續看了阿廖最後一臉。你永遠也不會忘記,阿廖婆婆在看他最後一面時哭得有多傷人,身體幾乎無力自持,需他人扶著。你望向阿廖父母的面容,他們一滴淚也沒掉下,正和殯儀館派來的人商妥事務,讚揚從你的心理湧了出來,你讚揚他們的堅強。我和朋友有了默契,決定不再看一眼了。我也不太記得是誰先站了起來把身子轉過去的,我不知不覺就做了和大家相同的舉動,我了解這是禮儀的一部分,比死者年紀小的不能觀看頂棺材過程。木槌敲打在棺木的聲音我仍然記得,每一下是那麽的力道十足,像是在告訴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真的得狠下心來把一切放下。
靈車沒有慢慢行駛,阿廖爸爸認爲沒必要,就這樣開走了,他們一家人則坐上另一台休旅車緊跟在後頭。我看著這陌生的車子在我熟悉的路上漸行漸遠,車上,睡著我那再也無法再相見的朋友。
父親特地來接我回家,我上了車。車子行駛時,我發現那團深紫霧漸漸從窗縫飃出,索性就將車窗打開。
父親問我: “這回回來幾天?”
“就兩天,拜一就得回去了。”
“要喝咖啡嗎?”父親已打了訊號燈,準備彎進路旁的咖啡店。
我說:“不了,我想回家吃。”
“……”
風進了,紫霧散了。我聽見風在哼著歌、髮絲在跳探戈的聲音,眼前清晰的中學路不斷向後離去,沉默在遠遠他方。
* 改了又改,该到一段落了,深怕连情感都改了。
* 改了又改,该到一段落了,深怕连情感都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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