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3日 星期日

 

         亡矣。

         二魂未去,七魄已終。不再共餐的日子也許更久,記不得了。

         子的結構是悠長的,有半個草場那麼長。阿嫲說,原來的房子很小,是南來祖輩用汗水錢向當地地主買來的一間馬來高腳屋。後來老阿公將膠園給賣了,利用得來的 錢辦了個宴席,請來了全鄉壯的、猛的給房子轉了個方向,又在原先的高腳屋前擴建裝修,給它添了個洋灰肚腩。一直到阿公這一輩,兒孫滿堂,在外掙回來的錢 多,晚輩又在前頭擴建出一棟新式高腳屋。這新式建築的宏偉將後頭的老宅隱藏得很好。每一次擴建,都會留下一道門;每經過一道門,就像跨過二十個年頭。在這 時間的隧道里,沒有什麼比成長的現實更令人寸步難移。

         在長形房子的后三分之一處,佇立著一面詞典厚的墻,那墻隔絕了四十幾年的老宅與後來增建的新宅。墻上開了個僅兩百米高的門,人們進出廚房必經該處。於是,那些長輩們決定將記事表張貼於此。表上密密麻麻的字,看得難懂,然而有這麼一句,我倒是唸著唸著就給它背下來了:「頭七饃饃二七糕,三七供獻肉火燒;四七 脫脫五七餃,六七獻餅七七逍」。司公叮嚀母親,每次奉上祭品記得得說:「阿公,賈崩!」

         七。阿公,賈崩!屋後堆著一錐燒不盡的灰。用白色麵粉劃上的圈,橢圓而寬,沒人靠近。風起時,灰燼飄進了五腳基。每每出門,便掃一回。灰太輕,掃不淨。雨後,父親將它們給清理掉了,用他身前常用的鋤頭與畚箕,留下一灘與雨水混淆成泥的黑。日子久了,就會不見的,父親說。隨流水陷入石縫,滲透,流逝,再滲 透。不留痕跡。

        他出山以后,他們還在說守孝那回事兒,你一言他一語。

       「要守多久?」「你能脫孝。」「你不能脫孝。」「一百天才能脫。」「做工的,一百天后請假來脫。」「怎麼脫?」「把它拆下來放在靈前,拿個紅包糖果。」「十塊,上次隔壁老嬸死才沒這麼多」…… 

        胳膊上的那塊破麻布,我在親戚們都各自回家后便把它給拆了。這是我最初戴起孝時就有的念頭,毫不猶豫。

        落地窗前黃菊依舊。昨夜驟雨如注,那些經不住摧殘的,都已提前凋零,落得遍地金黃。從大門前移至後院的兩大盆桔子樹被狂風吹倒,樹上的桔子正轉成透黃。沒有人預料到他的離去會這麼突然。幾天前,他們還在談論哪家的年餅值得買?那兩盆高達三米的桔子樹有多貴?

        大紅燈籠高高掛,高高掛。

        他們說這燈籠氣派,直徑兩米寬,兩個孫兒牽手環抱都抱不盡。三阿姨不用錢似的買了好一大袋春聯與吊飾,他們想把阿公的房子裝扮得大紅大紫的,讓它充斥著新 年喜氣洋洋的氛圍。媳婦們耗了一整個下午才把這些搞定。一個午後,房子裡裡外外已紅得發紫。我幾乎認不得那是我家了,就好比有人擅自將你衣櫃里的衣物全變了個色調,打開衣櫃發現想找一件平時愛穿的襯衫也煩。司公說紅色不宜出現,那些嶄新的裝飾被逼拆除,我看著它們像一張張鈔票從墻上被扯下,撕成碎片。

         大紅燈籠緩緩落,緩緩落。

         他們說把它暫且擱置在後院的舊魚缸裡吧。那魚缸是從前阿公養孔雀魚的,裡頭常年盛開著數朵紫白色荷花,常有人說好美。他喜愛聽這些話。後來他病倒了,無人打理。

         最初,隔膜玻璃出現了一角青色網狀苔絲,它們吞噬生命,死亡是養分,以很快的速度向四處蔓延。幾周后,幾乎吞噬了整個魚缸,視線再也無法穿透玻璃。有一股 惡臭從裡頭飄散出來,瀰漫前廳,他們說魚死光了,是尸體腐爛的氣味。沒有人願意向前探個究竟,一直到五叔伯清理魚缸的那個下午,大家才紛紛圍觀,這是他們 在阿公病倒后最接近魚缸的一次。首先,撈出了許多半固態的殘枝爛葉,接著是一條破布和隔壁家小孩弄丟已久的拉斯貼,還有一些形狀各異,交纏著毛髮的不明物 體。沒有人想到五叔伯之後竟從那裡頭撈出了半具極度腐爛的尸體,皮肉含糊。是貓,有個人說。至今,仍然沒有人曉得那缺了下半身的是誰家養的,也沒有 人曉得它是何時落水。

          二七。阿公,賈崩!是人就會有氣:年輕人揮霍陽剛血氣;老年人散發老人氣;尸體也有氣。是無色的氣,有味無光的氣,暗沉的氣,厭惡之氣,霉運之氣。被搬到後院的床褥不見了,有尸氣,他們說。
         
          也許燒了,也許扔了。然而,尸氣它燒不盡,亦丟不去,像記憶。
      
          時候一直是與阿公同房的,有一天,我聽見有人在說,他的老人氣會害死我。後來房子變大了,我便有了屬於自己的,一間不再有老人氣的房間。不和我同房后,他 不再睡床鋪了,在我有意識以來他也從不與阿嫲同床就寢。新宅電視機前置有一個紅白相間的躺椅,那是他的床。他喜歡給自己身子塗上紅標油,尤其那些離心臟較 遠,血氣無法到達的,經常讓他感到發冷的四肢。他喜歡在那裡喝酒,孝媳婦給他買了好多酒,他大部分生活所需之水分都是從那一打打十全大補酒中攝取的。他習 慣在那裡歇涼,汗流浹背后將風扇轉盤固定,光著身子吹。空氣中混雜著紅標油與濃重體味,酒後之口氣與汗衫的酸臭向四處飄散,滲透入周遭的每一個縫隙—— 子、沙發、喇叭、遙控器、抱枕、手套……它們被吸收,作為填充物添補每一個剩餘的角落。然後在空氣滯留時慢慢發散,像雨後街道瀝青間緩緩發散的——灼熱之氣,有色無色之氣,腐朽,厭膩。有一道厚重的墻將他圍繞,沒有人看得見那道墻,卻也從來沒有人不經意越過。墻的一邊是他,另一邊是他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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